這也讓我想起社會生物學裡所論及的,「幼態持續」(Neoteny)的概念。人類學家理察‧李基(Richard Leakey)曾提到生物學家一直很關注的一個問題,那就是人類的嬰兒顯然是「早產」,是過早暴露在危險世界裡的胚胎。李基在《人類傳奇》一書中指出,由於人類頭顱的快速演化,但兩足行動的人類產道能增大的幅度有限,因而沒辦法產出成熟的嬰兒,只好提前生產。人類因此有一段漫長的幼態持續成長期。(或者浪漫一點說,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)
生物學家、人類學家與社會學家都對這個議題有高度興趣,因為這個幼態持續成長期,是很重要的學習社會化的過程。人類的幼態持續,使得我們比較晚跟長輩形成「對手關係」(因為體型差異大),並且在童年時具有強大的吸收能力,以及開放的心智。部分學者認為,道德認知因此在這個階段「銘刻」在幼生期的開放心智中,有時甚至可以持續一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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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改變像陳超明、徐耀昌、銅鑼鄉代會副主席林九炲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了,他們已離幼生期的開放心靈很遠很遠。要彌補這樣的遺憾,教育顯然就變得更加重要。只是,我們得謹記,切莫只以「可愛就是力量」的角度去幫助石虎面對這類的危機,因為一旦有一天是瑪家山龜殼花這類的生物面臨危險時,牠們或許將等待不到等量的援手。
一條道路、一個工業區與一種生物的生存是否等值?或兩者是否可以拿來比擬?這是近年來開發與生態倫理學上常碰到的議題。昨天的三義外環道與石虎棲地的拉鋸,算是稍稍傾向動物生存權的這邊。除了民意代表令人瞠目結舌的發言、石虎本身在台灣生態區位的重要性,以及設立保護區的重要性外(這點科學界多有討論),裡頭有一個微妙議題,讓我想拿來當成明天自然文學的課堂材料。
我發現無論是新聞或保育團體、社團在臉書上的操作,幼生石虎照片出現的比例都遠遠超過成年石虎,報導中也常強調石虎的「可愛」。原因或許是貓科的石虎,在幼生期擁有一雙無辜的大眼睛。
多年前我在閱讀廣告心理學時,就讀到一些研究發現,嬰兒或者具有類嬰兒臉孔的女性,常常會在影片中較具吸引人,讓人的眼光停留較久的時間。而人類也對哺乳類幼獸有好感,這就是奧地利動物行為學家勞倫茲(Konrad Lorenz)提出來的「可愛反應」(cute response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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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年出版的一本科普書《為什麼狗是寵物,豬是食物》對這個議題有專章的討論。幼獸和人類的兒童一樣,都具有一些臉部特點:大額頭與頭蓋骨,圓滾滾的眼睛、胖嘟嘟的雙頰,柔和的臉部線條,勞倫茲認為這樣的臉孔最容易引發我們的親職本能,這類的臉孔被他稱為「娃娃啟動機」(baby releasers)。
書中引用了一些卡通人物來做為例證,「小鹿斑比」一開始直接模仿幼鹿的形像畫成的,但經過「娃娃化」(babyfication)以後才變得吸引人。米老鼠根本就像人類嬰兒。人類如此容易被動物的「娃娃化」吸引,從而啟動情緒上的共感機制。這或許是為什麼這次的石虎事件,在以分享訊息為主的社群網站上,幼生石虎的照片(特別是那幾張把石虎水汪汪的眼睛拍得如此生動的照片),成為傳遞訊息與情感的重要載具的緣故。
但與「可愛反應」相對,人類也對許多動物有先天上的恐懼、厭惡、反感的情緒。比方說屬於爬蟲綱的蛇,或者是無脊椎動物,以及一些昆蟲。這有時涉及演化上會造成人類生存威脅的生物,有時是文化上的影響。人類與動物關係學家詹姆士‧什沛爾(James Serpell)因而設計出一個常用的象限圖表,來幫助思考這種狀況。
在這個圖表中,縱軸是情感面,向量的一端是「愛與情感」,另一端是「厭惡與恐懼」;橫軸則是效用面,右方是「有用的」,左方是「無用或有害的」。我們可以藉此來檢驗這次事件中的各方發言。
地方代表把石虎視為無用與有害的,他們並不被「可愛」打動,心底想著是屆時可以從工程中分配到多少的利益。但生物學家告訴我們,生態區位屬於「淺山中高階消費者」的石虎以生態的眼光來看是「有用的」,他們會避開談論情感層面的議題,訴諸石虎這種動物與棲地的價值與意義。相對之下,多數的民眾還是被石虎的大眼睛打動,他們先在情感上喜歡上石虎(也許喜歡的是貓),才可能進一步驅使他們願意去理解石虎在生態系裡的意義。當然,也有些人跳過了這個階段,他們就是同情「可愛的石虎」沒有家。
這就是兩方角力的關鍵,如果沒有社會大眾的關注,石虎這次恐怕又要落敗了。但一個知識較趨豐富、多元的社會,我總期待石虎是被以「淺山中高階消費者」的姿態被尊重,而不僅僅是留牠們下來,成為地方的文創符號,米老鼠一樣的可愛工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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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取自 吳明益 Facebook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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